我初到工廠時,便覺得這冰塊的擺放頗有講究。工頭老張每每親自監督搬運,不許有半點歪斜。
冰塊從冷庫運來,一路上冒著白氣,像是喘著粗氣的野獸。工人們兩人一組,
用鐵鉤拖著,冰塊在水泥地上滑行,發出"吱嘎吱嘎"的聲響,與機器的轟鳴混在一處,倒也和諧。
這冰塊,可是咱們的命根子。"老張常這樣說。他臉上皺紋里夾著汗珠,在冰塊的冷氣中竟也不曾凝結。
車間里熱得很。機器運轉時散發的熱氣,裹挾著機油的味道,直往人鼻孔里鉆。
工人們的汗衫濕了又干,干了又濕,結出一層白花花的鹽漬。冰塊放在車間四角,
不多時便化去一層,水漬蜿蜒著流向排水溝,與油污混在一處,顯出奇異的光澤。
午休時分,工人們便湊到冰塊旁,將鋁飯盒貼在冰上。老王最是狡猾,
總是搶先占得更佳位置。他那飯盒里的咸菜與冰塊親密接觸,不多時便涼透了。旁人看得眼熱,卻也無可奈何。
這冰,比老婆還親哩!"老王常這般打趣,露出幾顆黃牙。眾人便笑,笑聲在熱氣中顯得格外短促。
冰塊日日消融,日日補充。我常見那運冰的小工,手指被凍得通紅,
卻仍要一趟趟往返于冷庫與車間之間。他的影子在日光燈下拖得很長,像一條黑色的蛇,蜿蜒在水泥地上。
有一日,機器出了故障,車間溫度驟升。冰塊化得極快,水漬蔓延到電箱下,竟引起短路。
火光一閃,隨即是濃煙。工人們慌亂中踢翻了水桶,與融化的冰水混在一處,在車間地面上繪出詭異的圖案。
事后檢查,說是冰塊擺放不當所致。老張被扣了半月工資新來的主任下了命令,減少冰塊供應,說是要"節約成本"。
車間里更熱了。工人們的汗衫再沒有干過,像第二層皮膚般貼在身上。老王中暑了,被人抬出去時,嘴里還嘟囔著"冰、冰"。
我望著角落里那幾塊日漸縮小的冰,它們沉默地冒著白氣,在熱浪中一點點消瘦下去。